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紹定四年春，陳韡揮師邵武。不日，過寧化，進入邵武南邊屏障的建寧縣，盜賊在建寧下瞿的張原砦列陣抵抗，但很快就領教了陳韡他們的厲害，只得個落荒而逃的下場，陳韡乘勝追擊，不遠，就是邵武了！ 駐扎畢，四人沿城墻巡走。 勒馬徐行至城東，陳韡駐馬而望，眾人也停馬，只見陳韡一直注視著冷峻蒼老的城墻和沉默厚重的城門，而后，掃視眾人一眼，將手一指，道：行春門，我們要從這里進城。 行春門——陳韡、宋慈、劉純、李大聲仿佛看到一年前的刀光劍影。 去年二月，富屯溪水漲，晏夢彪的軍隊迎著慘白的春光聚集邵武城下。邵武兵防只有威果營五百人，首領胡斌是殿前司裨將。晏夢彪以五千精銳來攻。盜賊破城時，胡斌挺身迎戰，大聲呼叫道：我要用性命來救百姓。戰到后來，兵盡矢竭，胡斌與殘兵繼續巷戰，他手執雙刀，擊殺對手，雙刀折斷，血流至肘，又改用雙鞭，戰到城東南角的蓮塘時，威果營軍士全部被盜賊擊殺。胡斌氣力已竭，迎面遭槍橫剌而亡。那時，他仍雙鞭在手，站立數日后才倒地。也正因為胡斌的奮戰，城中的百姓才贏得了逃命的時間。 晏夢彪破城后，打開常豐倉，擄走富戶的米糧和金銀財帛，開始招兵買馬。于是，犯事的、無業的、罪不可赦的、無處可去的游民四下聚集過來，良民、富戶、婦人、孩子早已逃散開去。邵武城中糧草充足，一群烏合之眾開始醉生夢死。 有一位詩人，逃出虎口后，寫了首詩，《庚寅紀亂》，庚寅即紹定三年。這首很長的紀事詩有幾句寫的就是胡斌往來殺敵的酷烈場面： …… 出入突且擊，勢絕飄風旋。 殺賊不知數，尸骸相迭穿。 誰謂散復來，其徒奈實繁。 須臾塞城郭，沓水迷妖氛。 將軍怒一呼，誓死報國恩。 拔劍復入陣，鼓聲俄不聞。 哀哉失壯士，白日為之昏。 嗟彼城中人，欲生何由緣。 …… 他繼續寫道： 云賊破城時，賊初攻南門。 大軍血戰久，家得扶我奔。 …… 詩人名叫嚴羽。 晏夢彪從南門武德門攻入，胡斌巷戰力竭死于東門行春門。 胡斌的雙刀舞得雪花飛片片寒氣逼人眼時，嚴羽裹著血腥味從行春門離開。當他憂傷的目光最后回望春光下的邵武時，他不知道，胡斌雙刀已折換上雙鞭了。 嚴羽，《滄浪詩話》的作者，邵武人。 胡斌也不知道，他的忠勇抗敵，他的效死一戰，贏得了時間，贏得了嚴羽，也贏得了宋代最負盛名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一部詩話——《滄浪詩話》。 胡斌完成了一件文化意義上的任務。 兩只狐貍在春寒中蹲坐，看著陳韡他們。亂世之后，它們已對人無所畏懼。 宋慈注視著枯瑟荻葦叢中的狐貍，之側，有幾根散落的白骨。 晏夢彪依然沒有任何接受招降的意思。陳韡問宋慈，晏夢彪如果不降，當不當殺？ 宋慈轉過頭，目光凜然，他說：集中左翼軍、忠勇軍、忠武軍，剿滅巢穴，誅其賊首，還朗朗乾坤。 陳韡問劉純，劉純說：切不可再養癰貽患。 眾人明白陳韡心下之意：因為胡斌為衛護邵武而戰死東門，陳韡選擇從東門攻入便意味著為胡斌雪恥讓正義重生。 陳韡吩咐：明天卯時飯畢，即行攻城，左翼軍佯攻西門朝天門、南門武德門，忠武軍分一半兵力圍其它諸門，圍而不攻，其余兵力強攻東門行春門，務必拿下。 陳韡叫道：李大聲！ 李大聲應了一句。 陳韡說：回頭選三百忠勇軍為先鋒。 傍晚，弩箭齊發，旗榜射入城中，告知盜賊，持旗榜來降者，寬宥處理。 晏夢彪主力集中的邵武已是孤城。 陳韡、宋慈、劉純都是智勇忠武之輩，加上各州府望風披靡，孤城邵武已是人心惶惶，但晏夢彪并沒放棄孤注一擲的最后一戰。 只是沒想到，第二天攻城，宋慈最先破南城門。 城門開后，宋慈持劍飛馬奔在前頭，先行擊殺幾位頑抗者，賊眾后退，宋慈高呼：降者免死。左翼軍士齊喊：降者免死。 呼啦啦盜賊一片投降。 有一些盜賊卸下戰甲，混入百姓群中。 直逼東門，整個路線與當時晏夢彪破城重合！ 只有東門晏夢彪的盜賊在負隅頑抗了。 李大聲的先鋒軍已登上墻頭。宋慈的左翼軍已逼進東門，晏夢彪斬殺了幾位欲降的盜賊，然而，大勢已去，最后的盜賊也繳械了。宋慈下馬朝晏夢彪走去，晏夢彪倚墻角立定，他夢想著越來越大的世界突然間只剩方寸之地，他血紅的眼睛注視著宋慈，宋慈冷冷地看著晏夢彪，緊了緊握劍的手。東門吱啊打開，雪白的陽光斜曬進來，在地面畫了一個方塊。 陳韡從陽光中走進來，劍鋒有血緩緩滴下，世界寂靜而不平和。 李大聲帶著忠勇軍也踏步而來，腳步聲被寂靜無限放大。 晏夢彪突然將刀一扔道：我投降。陳韡喝道：拿下。晏夢彪道：降者免死。陳韡說：力屈乃降，罪不可赦。又喝一聲：斬。李大聲得令，手起刀落。劉純趕到時，正是血光噴起的一瞬。 晏夢彪之亂塵埃落定。 時紹定四年（1231年）春二月！ 在陳韡、宋慈、劉純往邵武行軍的途中，朝廷已開始物色德才兼備可定民心的知邵武軍人選。 最后，選定王遂。 王遂立即上任，過江山翻仙霞嶺抵浦城趨邵武，路上，遇到了躲避晏夢彪之亂紛紛外逃的邵武百姓，王遂拿出錢財請他們回去，越近邵武，跟從他的人越來越多了。王遂似乎不是上任，是趕集。 王遂到邵武時，陳韡正選取士兵重新擴充威果營，事畢，陳韡、宋慈、劉純即告撤兵。 陳韡已接到了朝廷的文告，進右文殿修撰，依舊提點刑獄、招捕使兼知建寧府。 王遂看了看陳韡，欲言又止。 招募而來的忠勇軍、忠武軍部分編入威果營，部分編入左翼軍隨軍前行，也可任由他們解甲歸田。至于左翼軍，則因為陳韡以招捕使兼知建寧府的身份，將一并前往建寧府。此后一段時間，建寧府代替了泉州，成了左翼軍的中心。 陳韡、李大聲去建寧府，劉純去麻沙，宋慈去建陽，倒也同路。 一行才到麻沙，陳韡就接到了王遂的書信，是讓劉純到邵武任知縣。原來，王遂來邵武時，知道劉純招募唐石里壯丁保衛家鄉之事而極力向朝廷推薦了劉純，只是，王遂見到劉純那日，任命狀還未下達。四人下馬，歇于麻沙瑞樟書院，粗茶淡飯草草杯盤，卻吃到春風沉醉星光如洗的深夜。第二日，劉純西走邵武，陳韡、宋慈南下建陽。途中，陳韡說，惠父，我已向朝廷薦舉你任長汀知縣，不知當否？ 宋慈說，謝謝子華兄提攜。 真是天道不公，朝廷的任命直到一年后才下來，宋慈又被朝廷晾了一年。 這一年，一些民亂還在繼續。 邵武，在一位叫劉安國的慫恿下，部分散兵游勇再次起事，撫州知州讓臨川縣令帶兵來救援，反而被劉安國圍困，直到劉純趕到，斬殺幾位盜賊后才解了贛兵之圍。劉安國又折到富田（今屬建寧），劉純追擊而去，剿捕盜賊擒拿劉安國，第二天賊眾余部愿意接受招降，劉純領兵前往，卻中計被殺害。王遂揮淚奏報朝廷，朝廷贈劉純為朝散郎，謚義壯，并在邵武、麻沙立祠祭祀，賜祠的匾額為“忠烈”。祠中除劉純外，還有劉子羽等五位劉姓忠烈，合稱“五忠烈劉氏”。 經過兩年的變亂，百姓懷德，就算朝廷沒下詔，他們也不會忘記這些拯救過他們的恩人。武平縣，東岳嘉應廟立三公祠，奉顏知縣東老、鐘縣尉伯福，還有一位陳希造——是平定另一叛亂而遇害的官員。蓮城縣東田寨有三賢堂，供奉的是陳韡、李華、王桿。 劉純歿于王事時，麻沙瑞樟書院的那棵樟樹的一根枝干微微干枯，那位異人的話再次應驗。 也在同年，衢州（今浙江衢縣）的汪徐、來二率眾起事，攻破了常山、開化等縣，聲勢逐漸擴大。此時，任招捕使兼知建寧府的陳韡讓李大聲帶領左翼軍連夜奔襲汪徐、來二的營寨，盜賊迎戰時，一見到陳韡的算子旗，大驚道：“這是陳招捕的軍隊啊！”李大聲以七百左翼軍的力量平定汪、來的起事。 順便值得一提的是，邵武被陳韡攻入的那日，當年追隨晏夢彪隊伍的泰寧石輞峒那位肖顯忠回到家鄉。之后，他隱沒在石輞峒，依靠其奇特的丹霞地貌，與官兵盤旋二十多年。石輞天險的地形，成了一個避難所。很久以后的清順治三年，大批泰寧百姓為躲避戰亂而入石輞峒，李成棟攻破石輞，斬殺萬余名泰寧百姓。 宋慈回到了建陽，安逸而閑適，寧靜與悠然。不久，聽說劉純被害，又聽說李大聲以七百軍戰勝盜賊，他的心下，哀傷與激揚兼有。得知劉純被害的那天，他找了個干凈的地方，設了果點，祭祀這位曾經并肩作戰的戰友。在煙氣升騰的時候，他仿佛看到劉純提劍踏步微笑而來，而后，劉純一揖，罷別。經過戰爭的洗禮，見多了生與死的宋慈依然緩緩滴下淚來。 這些年來，宋慈或閑居或出仕，既出生入死枕戈待旦，又悠然無為自得其樂，在這兩極的生活中他學會了從容與平和。 國寶、國子學詩讀經，秉孫也跟著學習。余樨也“業余”教秉孫讀些詩寫些字，黃昏，國寶、國子從縣學歸來，秉孫就跟兩位哥哥走來走去玩，宋慈其樂融融的儍笑。 暮春時節，水漲平疇，余樨安排了秉孫的功課，然后對宋慈說：大哥，我憋死了，要去透透氣！ 宋慈問：去哪透氣啊？ 余樨說：我們去庵山下的田野采鼠麹草。她說：還在書坊娘家的時候，清明前后，我就跟著娘做鼠麹草的米粿。 宋慈拗不過她。 余樨拉著他的手高興得跳起來，不知轉哪去提了個籃子，又飛奔回頭，拉了宋慈就往外跑。 到田間地頭，她非得拉著宋慈蹲下來看她采野菜，嘴里不知哪來那么多話，簡直不停，說天冷時很想宋大哥，說秉孫有時候會安慰生悶氣的她，說隔壁那小子會夢游，說采鼠麹草要采嫩的……說到興頭，她稀里嘩啦地笑一通，會驚起一兩只打盹的鳥。 采得一小籃，余樨回去真的動手做起米粿來，一會兒叫大哥燒火，一會兒叫大哥捋袖子。宋慈把她的袖子捋起，注視著她雪白如藕的小臂，余樨猛地親了宋慈一口，宋慈說你能不能正經一點啊。余樨說你讀五經我又沒讀正經嘛。宋慈接了一句，樨子累了我會心疼的。余樨說：前幾日清明，大哥去給母親上墳時，我看大哥流淚了。宋慈說：我沒有。余樨說：還撒謊！然后，接著說：記得你說過，好久好久前的那個清明之后，你就再也沒吃過娘給你做的清明粿了。宋慈沒說什么，穿過過道，在天井邊，望著天空，任由自己的眼淚汪洋而下…… 宋慈還會去雒田里，與年老的姑姑說說話，和劉達聊聊天，和阿義喝喝酒，有時候，也去霄峰精舍與宋教書談談天，順便也當當宋氏家族孩子的老師。 清明后的不久，宋慈去了一趟莒口后山東源。去年五月，他的老師蔡沉逝于黃坑九峰山，十月，葬于東源。宋慈祭奠老師，徘徊許久，想起當年與熊剛大從山心寺去九峰訪先生，先生擷一棵遠志，以鼓勵自己，不由悵然而嘆，郁郁而返。不久，他去浦城時，真德秀對他說，他與一起被貶的魏了翁同時恢復原職名和宮觀祠祿。真是一哀一樂。哀的是蔡沉先生的去世，樂的是真德秀先生恢復原職名將重新被啟用。他拜別真德秀后，又順南浦溪而下，到建寧府訪陳韡。而那時，熊剛大依然在建寧府轄下的建安縣任教授，陳韡聞知，也一并請了他來。兩位兒時伙伴相見，又是分外熱情，宋慈起起落落，而熊剛大則靜于一隅。熊剛大正在注一本熊節撰的《性理群書句解》，他說，為的是將朱老夫子的理學發揚光大，也是為了訓課童蒙開啟孩提心智。宋慈連連點頭，熊剛大說：當年雙溪之滸，縣學之傍，你說，要經世和致用。宋慈說：你說要治學和育人。兩位朋友望著對方，臉上漸漸綻出了微笑，陳韡又喚上李大聲，三人想起長汀、邵武四處追剿征戰，又是一番感慨，四人舉杯豪飲痛歌，幾位男兒直到爛醉。 |
